在明代隆慶萬曆時期,隨着城市經濟的繁榮和市民勢力的壯大,文學藝術受到了市民意識的較深影響。這主要表現為一部分以前被瞧不起的文學樣式小説,開始被重視了起來。在市民羣眾中,盛行的還主要是通俗小説,但文化修養較高的知識階層和上層市民,則更關注既有娛樂性又較雅緻含蓄的文言小説。因此,文言小説的創作在當時也是比較流行的。《覓燈因話》是隆慶萬曆時期具有代表性的一部文言小説。
《覓燈因話》是由邵景詹於明萬曆二十年撰寫,共兩卷八篇。按照作者自己的説法,這部小説是受《剪燈新話》的啓發而作。書的名字,是因為作者在夜晚熄燈之後,聽友人所談之事深有感觸,於是“呼童舉火,與客擇而錄之”。
《覓燈因話》融入了消極的世俗人生,小説也更側重於暴露。在晚明,金錢、拜金主義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領域,世風日下,社會上諸如恃強欺壓、昧心霸佔、公然搶劫、百計訛詐、設謀謳騙等醜陋現象比比皆是。《姚公子傳》詳細地寫出了姚公子的敗家過程,暴露了晚明世風的黑暗。姚公子敗家並不僅僅在於其不諳世事,他的墮落與晚明腐敗的世風一也密切相關。其實,姚公子性格並非一無是處,甚至不乏一些優點,比如,打獵損害莊稼樹木,他加倍償還;村夫一旦以瓜果酒餚招待他,他則傾囊中所有竭力回報等等;應該説,損物照賠、知恩必報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,姚公子並非不具備傳統美德。但問題是,在晚明“好貨”、“好色”的環境中,姚公子的“慷慨”與“豁達”恰恰成為眾惡少利用的對象。公子“交遊匪人”,終日與百餘名市井無賴之徒一起廝混,而“諸少年各欲染指其中(指家產)”。當姚公子賞賜他人土地之時,有些奸民卻故意裝作不肯接受,無賴們則以好言勸慰,這反使姚公子侷促不安,“唯恐其人不受也”,這樣的細節將姚公子的慷慨無知、眾惡少的喪天害理、奸民的狡猾都刻畫得極為細膩。在晚明黑暗的世風背景下,一旦姚公子世業敗盡,那羣惡少“出遇公子,漸不相識”“見公子飢寒,掉臂不顧,且相與目曬之”。前後對比,揭露出晚明金錢至上的人際觀念。
其次,作者審慎地揭露了明末世風的弊端,並着力於挽救日趨頹廢的世風。作者對晚明“好色、好貨”世風的批判是有區別的。對於“好貨”之風,作者雖有批判,卻沒有簡單地否定。在《桂遷夢感錄》中,小説對晚明的新價值體系產生懷疑。作者以為,靠見利忘義、自私冷酷而發家無法使人得到安全感。對於桂遷最初因經商而敗家,作者卻沒有片面指責,只是對他後來的見利忘義和忘恩負義行為大加鞭撻。換而言之,作者並不反對“好貨”之風,但反對唯利是圖,昧心發財。桂遷在改惡從善之後,生活安定;劉生則因貪贓受拷訊,情狀悽慘。作品從正反兩個方面批判了晚明的“好貨”世風,反映了作者試圖改變現實的良苦用心。對於“好色”之風,作者則竭力反對。《卧法師人定錄》中的胡生,因縱慾荒淫,“髓竭無救”而亡;鐵生縱然撿得一命,自好子也一認為是“留醜穢之軀以鑑斯世”。在結尾處,作者又借南北二斗之口,道出“惜壽惜福”對世人的重要性,暗示惟有“節慾”而不是“縱慾”才能挽救世風。
《覓燈因話》在較短的篇幅中寫出了人性的豐富性,人物的性格也是流動和發展的。在《桂遷感夢錄》中,當桂遷挖到白金時,他首先考慮的是報答施濟。但在金錢的誘惑和妻子的勸説下,他“良心頓昧”,將銀子據為己有。客觀説來,桂遷妻子的分析也並非沒有道理,只不過她將人心設想的太壞了。由於商人自私的本性,桂遷對因衣食不濟前來投奔他的施氏母子百般冷落和凌辱,將當年施濟救濟他的二十錠銀子説成兩錠。後來桂遷被劉生所騙,方才悔悟。作者對桂遷恩將仇報的行為沒有作簡單化的處理,而是深人剖析他的靈魂,再現了晚明商人的性格發展歷程。又如,《覓燈因話》中的人物多呈現圓形性格特徵。《丁縣丞傳》中的丁縣丞雖曾為謀財而害命,但他並非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。他性格豪爽,與被害僧人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。他的劫財僅是一念之差,事後一直處於懺悔和不安之中,並用親身經歷教育子女,要他們引以為戒。作者對丁縣丞也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寬容與理解。再如《貞烈墓記》中,葉押獄為了得到美女郭雉真,細心照顧她獄中的丈夫,對旗卒百般關懷,以偽善的面目騙取了旗卒的信任。旗卒對獄卒也感激不盡,居然勸妻子郭氏在自己死後改嫁獄卒。這樣,作者入木三分地寫出了葉押獄的偽善圈套,揭露了其温情脈脈的面紗下所隱藏的不可告人的動機。
小説情節曲折緊張,扣人心絃。從作品的情節構思來看,作者能夠在較短的篇幅之中,圍繞主題設置情節,刻畫人物。如《孫恭人傳》中,作者並沒有瑣碎地描寫孫恭人的一生,而是集中筆墨敍寫孫恭人救孤事件。按照時間的先後,作者將各種阻礙孫恭人救孤的元素逐一列出,然後敍述孫恭人的一次次反抗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情節跌宕起伏,始終將讀者置於迷霧之中,不肯輕易揭去面紗。從人物的設置來看,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帶着一個嬰兒在戰亂中逃離虎口,這本身就是很有吸引力的題材。作者善於利用人物身份巧妙設置情節,如孫恭人被漢軍捕獲之後,為了保護嬰孩,也為了免受侮辱,她自毀容貌;又如孫恭人帶着嬰兒在軍中,“軍中惡小兒啼,將索收之”,孫恭人於是半夜逃跑,這也是符合嬰兒的身份和實際情況的。小説先敍寫花雲的壯烈行為,將孫恭人救孤事件設置在鬥爭異常激烈的環境中,接着詳盡描寫孫恭人救孤經過,讀來扣人心絃。另外,作者在開篇引用僧人的預言,結尾處又照映前文,使得全篇緊而不蔓,張而有秩,回味無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