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海秦少游《韓愈論》曰:”杜子美之於詩,實積眾流之長,適當其時而已。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高妙,曹植劉公幹之詩長於豪逸,陶潛阮籍之詩長於衝澹,謝靈運鮑照之詩長於峻潔,徐陵庚信之詩長於藻麗,於是子美者,窮高妙之格,極豪逸之氣,包衝澹之趣,兼峻潔之姿,備藻麗之態,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。然不集諸家之長,子美亦不能獨至於斯也,豈非適當其時故耶?《孟子》曰:’伯夷,聖之清者也。伊尹,聖之任者也。柳下惠,聖之和者也。孔子,聖之時者也。孔子之所謂集大成。’嗚呼!子美亦集詩之大成者歟?”
鳳台王彥輔《詩話》曰:”唐興,承陳隋之遺風,浮磨相矜,莫崇理致。開元之間,去雕篆,黜浮華,稍裁以雅正。雖絺句繪章,人既一概,各爭所長。如大羹玄酒者,薄滋味;如孤峯絕岸者,駭郎廟;稼華可愛者,乏風骨;爛然可珍者,多玷缺。逮至子美之詩,周情孔思,千匯萬狀,茹古涵今,無有涯涘,森嚴昭煥,若在武庫,見戈戟佈列,蕩人耳目,非特意語天出,尤工於用字,故卓然為一代冠,而歷世千百,膾炙人口。予每讀其文,竊苦其難曉。如《義鶻行》”巨顙拆老拳” 之句,劉夢得初亦疑之,後覽《石勒傳》,方知其所自出。蓋其引物連類,掎摭前事,往往如是。韓退之謂”光焰萬丈長”,而世號”詩史”,信哉!
東坡蘇子瞻《詩話》曰:”太史公論詩,以為《國風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誹而不亂。以予觀之,是特識變風、變雅耳,烏睹詩之正乎?昔先王之澤衰,然後變風發乎情。雖衰而未竭,是以猶止於禮義,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已。若夫發於性,止於忠孝者,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!古今詩人眾矣,而子美獨為首者,豈非以其流落飢寒,終身不用,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?”
後山陳無己《詩話》曰:”黃魯直言:’杜子美之詩法出審言,句法出庾信,但過之耳。'”苕溪胡元任曰:”老杜亦自言’吾祖詩冠古’,則其詩法乃家學所傳耳。”
《詩眼》曰:”古人學問,必有師友淵源。漢楊惲一書,迥出當時流輩,則司馬遷外甥故也。自杜審言已自工詩,當時沈佺期宋之問等同在儒館為交遊,故杜甫律詩佈置法度,全學沈佺期,更推廣集大成耳。沈有云:’雲白山青千萬裏,幾時重謁聖明君。’甫雲:”雲白山青萬餘裏,愁看直北是長安。’沈有云:’人如天上坐,魚似鏡中懸。’甫雲:’春水船如天上坐,老年花似霧中看。’是皆不免蹈襲前輩,然前後傑句,亦未易優劣也。”
山谷黃魯直《詩話》曰:’船如天上坐,人似鏡中行。”船如天上坐,魚似鏡中懸。’沈雲卿之詩也。雲卿得意於此,故屢用之。老杜’春水船如天上坐’,祖述佺期之語也,繼之以’老年花似霧中看’,蓋觸類而長之也。”苕溪胡元任曰:”沈雲卿之詩,源於王逸少《鏡湖詩》所謂’山陰路上行,如在鏡中游’之句。然李太白《入青溪山》詩云:’人行明鏡中,鳥度屏風裏。’雖有所襲,語益工也。”
《詩眼》曰:”黃魯直謂文章必謹佈置。以此概考古人法度,如杜子美《贈韋見素》詩云:’糹丸袴不飢死,儒冠多誤身。’此一篇立意也,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。自’甫昔少年日’至’再使風俗淳’,皆方言儒冠事業也。自’此意竟蕭條’至’蹭蹬無縱鱗’,言誤身事也。則意舉而文備,故已有是詩矣。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,於是以’厚愧”真知’之句。所以真知者,謂傳誦其詩也。然宰相職在薦賢,不當徒愛人而已,士固不能無望,故曰’竊效貢公喜,難甘原憲貧’。果不能薦賢,則去之可也,故曰’焉能心怏怏,只是走踆々’,又將入海而去秦也。然其去也,必有遲遲不認之意,故曰’尚憐終南山,回首清渭濱’。則所知不可以不別,故曰’常擬報一飯,況懷辭大臣’。夫如此,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外,雖見素亦不得而見矣,故曰’白鷗波浩蕩,萬里誰能馴’終焉。此詩佈置最得正體,如官府甲第,?堂房室,各有定處,不可亂也。”又云:”詩有一篇命意,有句中命意。如老杜《上韋見素》詩,佈置如此,是一篇命意也。至其道遲遲不忍去之意,則曰’尚憐終南山,回首清渭濱’;其道欲與見素別,則曰’常擬報一飯,況懷辭大臣’。此句中命意也。蓋如此,然後可以頓銼高雅矣。”
鳳台王彥輔《塵史》曰:”杜審言,子美之祖也。唐則天時,以詩擅名,與宋之問相唱和。其詩有’綰霧清條弱,牽風紫蔓長’,又有’寄語洛城風月道,明年春色倍還人’之句。若子美’林花帶雨胭脂落,水荇牽風翠帶長’,又云’傳語風光共流轉,暫時相賞莫相違’,雖不襲取其意,而語脈蓋有家法矣。”
《文昌雜錄》曰:”唐歲時節物,元日則有屠蘇酒、五辛盤、校牙餳,人日則有煎餅,上元則有絲籠,二月二日則有迎富貴果子,三月三日則有鏤人,寒食則有假蓊雞球、鏤雞子、千堆蒸餅、餳粥,四月八日則有糕糜,五月五日則有百索粽子,夏至則有結杏子,七月七日則有金針、織女台、乞巧果子,八月一日則有點灸杖子,九月九日則有茱萸、菊花酒、糕,臘日則有口脂、面藥、澡豆,立春則有采勝、雞、燕、生菜。杜甫《春日》詩:’春日春盤細生菜。’又曰:’勝裏金花巧奈寒。’《重陽》詩曰:’茱萸賜朝士。’《臘日詩》曰:’口脂面藥隨恩澤。’是皆記當時之所重也。”
《金石錄》曰:”唐《六公詠》,李邕撰,胡履靈書。餘初讀杜甫《八哀》詩云:’朗詠《六公》篇,憂來豁矇蔽。’恨不見其計。晚得石本。其文辭高古,真一代佳作也。六公者,五王各為一章,狄丞相為一章。”
秦少游《詩話》曰:”曾子固文章妙天下,而有韻者輒不工。杜子美長於歌詩,而無韻者幾不可讀。”夢弼謂無韻者若《課伐木詩序》之類是也。
《遯齋閒覽》曰:”杜子美之詩,悲歡驕泰,發斂抑揚,疾徐縱橫,無施不可。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,有綿麗精確者,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,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以下原缺之馬者。
不可以對”麒麟”。然寄賈嶽州嚴巴州兩閣老雲:”貔虎閒金甲,麒麟受玉鞭。”以”貔虎”對”麒麟”為正對矣。《哭韋晉之》雲:”鵬鳥長沙諱,犀牛蜀郡憐。”以”鵬鳥”對”犀牛”為正對矣。子美豈不知對屬之偏正邪?蓋其縱橫出入無不合也。
後山陳無己《詩話》曰:”杜之詩法,韓之文法也。詩文各有體,韓以文為詩,杜以詩為文,故不工耳。”
石林葉夢得《詩話》曰:”禪宗謂雲門有三種語:其一為隨波逐浪句,謂隨物應機,不主故常;其二為截斷眾流句,謂超出言外,非情識所到;其三為函蓋乾坤句,謂泯然皆契,無間可伺。其深淺以是為序。餘嘗戲為學子言: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,但先後不同,以’波飄菰米沉雲黑,露冷蓮房墜粉紅’為函蓋乾坤句,以’ 落花遊絲白日靜,鳴鳩乳燕青春深’為隨波逐浪句,以’百年地迥柴門闢,五月江深草閣寒’為截斷眾流句。若有解此,當與渠同參。”
山谷黃魯直《詩話》曰:”子美作詩,退之作文,無一字無來處,蓋後人讀書少,故謂杜韓自作此語耳。古人之為文章,真能陶冶萬物,雖取古人陳言入翰墨,如靈丹一粒,點鐵成金也。”
《漫叟詩話》曰:”詩中有拙句,不失為奇作。若子美雲’兩個黃鸝鳴翠柳,一行白鷺上青天’之句是也。”
苕溪胡元任《叢話》曰:”律詩有扇對格,第一與第三句對,第二與第四句對。如少陵《台州鄭司户蘇少監》詩云:’得罪台州去,時危棄碩儒。移官蓬閣後,谷貴歿潛夫。’東坡蘇子瞻《和鬱孤台》詩云’邂逅陪車馬,尋芳謝朓州。淒涼望鄉國,得句仲宣樓’之類是也。”
《漫叟詩話》曰:”杜詩有’自天題處濕,當暑著來清’,自天、當暑乃全語也。東坡蘇子瞻詩云:’公獨未知其趣耳,臣今時復一中之。’可謂青出於藍。” 苕溪胡元任《叢話》曰:”子瞻此詩,戲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飲酒,不止天生此對,其全篇用事親切,尤可喜。詩云:’孟嘉嗜酒桓温笑,徐邈狂言孟德疑。公獨未知其趣耳,臣今時復一中之。風流自有高人識,通介寧隨薄俗移。二子有靈應撫掌,吾孫還有獨醒時。’皆徐孟二人事也。”